她女儿是一坨糊不上墙的烂泥

01

期中考试两天后，乔康安的各科成绩像一颗颗小炸弹似的，轰炸着唐萍的手机，她把所有科目的成绩拢了拢，才惊觉臭丫头这次考出了一个低到让人无语的总分。
满分720，她考370，该不会是答题卡涂串行了吧？
整个下午，惨淡的370就像长了翅膀一样，在唐萍脑子里飞来飞去，嗡嗡嗡干扰她的脑电波，让她无心工作。
学校现在为了减轻孩子的课业压力和心理负担，早就不排大榜，但同步共享到微信群里的全区成绩单，各位家长都是可以看到的。
唐萍心怀怒气和失望下载表格，把全区成绩进行汇总、排序，最终得出一个涵盖全区初二学生的综合榜单。
唐萍挺直后背，摁着鼠标，使劲下拉进度条，自虐式地找啊找，感觉眼睛都快瞎了也没找到乔康安的大名，遂想起乔康安的那点分数，不禁自嘲：这肯定排到大后头，怎么可能随便点点就找到？
于是，她死心地摁下Ctrl+F键，强大的查找功能把乔康安从巨大的样本总体中扒拉出来。
全区两千多名学生，乔康安排1688名。虽然这个数字又顺又发，看着挺吉利，可唐萍还是很想哭。
她继续筛选本校排名、本班排名，乔康安的名次均不忍直视，连中不溜儿的位置都没保住，秃噜到尾巴尖儿垫底去了。
晚上到家时，唐萍的脸黑得像锅底，方圆百米内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负气压。
乔伟远远看见，“哎呦”一声钻进厨房假装干活，随后蜷在沙发一角的小柯基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、扭着爱心屁股也跑了。
全家上下，就属乔康安没眼力价儿，她不仅不躲开，还欠欠儿地凑上来，嘴里滋滋啧啧裹着棒棒糖，一张口喷出一股酸溜溜的草莓味儿：“亲爱的老妈，晚上整一盘蛋黄焗鸡翅呗。”
唐萍看着她那一脸歹相，心脏差点宕机，需得依靠门框才能站直，捂着心口缓和许久吐出一句：“乔康安，你没有心！”

02

乔康安确实没心没肺，流水线上原装的乐天派，脑子里除了吃就是玩，从来不装数学公式。
小时候，老师问大家人生理想，其他同学想成为科学家、医生、教授、明星、宇航员、外交官……轮到她，她说想开小卖部，这样妈妈再也管不了她吃零食啦。
唐萍从来没有觉得开小卖部不好，她只是和许多普通家长一样，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更大一番天地，未来不是只有开小卖部这一个选择。
同样都是卖东西，就不能树立一个开大超市的目标吗？
唐萍苦口婆心引导无数次，想让乔康安同时明白“职业不分贵贱”和“你要努力更有出息，给自己多修一条路”。
结果，乔康安说：“妈妈，我的梦想肯定能实现，我同学的梦想可不一定哦！”
唐萍气得翻白眼。
晚饭自然不可能有蛋黄焗鸡翅，掌勺的没心思，统共就俩素菜，炒土豆片子和烩白菜叶子，乔康安吃得一脸绝望，咽一口哼哼一声。
“你叫唤什么？自己考多少分心里没点数？换别人都该绝食了，你不着急吗？你不上火吗？你不焦虑吗？”
唐萍发出灵魂三连问，配合用筷子头敲桌沿儿的体态语，显得更加痛心疾首：
“祖宗啊，你今年初二了！你知不知道高中不是义务教育啊？你知不知录取率多高啊？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可怎么办？”
乔伟心领神会，也在一旁帮腔：
“闺女，你学习不是为了我们，是为了你自己。老爸我现在经常后悔，当初如果好好学习，肯定比现在过得好。”
乔康安不吭声，抱着饭碗痛苦地咀嚼菜叶子。
唐萍就烦她这种一针扎不透的性子，索性掰开了揉碎了讲个明白：
“乔康安，我实话告诉你，私立国际高中你甭想，咱家不能因为你上学就去吃糠咽菜，你下一脚踩在哪条道上，全看你一年后的中考成绩。你甭装不在意，我现在就给你算算，为了你上学，咱家投入多少钱。”
说到此处，往事一幕幕，逼得唐萍忍不住自怜，她哽咽着，抬起双手捂着脸，搓了几圈才说道：
“原来咱家住大房子，为了你能进重点小学，卖掉大房子搬进小房子；你爸做梦都想有一辆SUV，至今还开着小POLO，为什么？因为当时想要给你攒一套有初中好学区的老破旧！”
唐萍哭了，用手掌根抹掉眼泪：
“对，这都是我们家长心甘情愿的，都是我们自找的，我们不该为了自己那份儿不甘心，给你增加压力。
可是乔康安，我是你妈！他是你爸！我们的社会经验摆在那里，比你更知道什么是好的，不希望你将来和我们一样不甘心！人生不可逆啊，没有回头路啊孩子！”
乔伟一向木讷，此时低头不语，唐萍吼完后，因为过于激动，嘴角还在抽抽儿。
对面抱着饭碗的乔康安沉默半天，叹了口气，幽幽问道： “妈，我就不能认命做个普通人吗？”

03

乔康安皮肤很白，眼睛黑亮，像嵌在雪地里的一泓泉水，清澈透底。唐萍盯着她，心里软一下、再硬一下，反复如此，终是被她的无邪与天真打败了。
被孩子打败的父母，只能把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。怪自己教育无方，怪自己宠溺无度，孩子本来是张白纸，如果白纸无罪，那就只能是她这个执笔的人，画错了。
不然她能怎么办呢？乔康安除了是个初二的学生，还是她十月怀胎拼了老命生下的孩子。
唐萍怀乔康安那年35岁，即便放到现在也是标准的大龄产妇，更何况医学不如现在发达的十多年前。
那时，她求子无望，已经和乔伟决定去领养孩子，乔康安就像意外降临的天使，给了他们莫大的惊喜。
但这个惊喜是伴着惊吓一起来的。唐萍怀孕两月后频现流产征兆，不得不卧床保胎，保胎到六个月才回单位上班，勉勉强强熬到七个多月，孩子早产了。
孩子出生后情况很不好，轻微窒息，肺部发育不达标，黄疸值居高不下，整个人皱皱巴巴、紫不溜秋的没眼看，哭声像小奶猫一样微弱。
唐萍总觉着这孩子活不成，月子里天天哭，脆弱到极限，却又比谁都坚定，不惧豁出去一切保孩子的命，在家里经济拮据的情况下，硬是让孩子住了两个多月的保温箱。
最终，医生把白嫩健康的孩子送到唐萍手上，唐萍当时喜极而泣，她哭着说：“我的宝啊，妈什么都不求，你这辈子只要平安健康就行了！”
乔康安的名字，由此而来。
乔康安没辜负这个名字，在唐萍的精心养育下，拔节似地长成班里最高最壮的一个，无忧无虑，天天傻乐。
然而，等她长成一头快乐的小毛驴以后，她就不再是唐萍豁出去一切想要留住的宝贝疙瘩，而是千千万万个孩子中的一个。
这意味着什么？
这意味着她要长大，她要独立，她要融入社会，她要面临竞争，她要遇上很多不会庇佑她的人，她要在世俗中摸爬滚打，她要承担很多责任。
就算父母再爱她，也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，所以，她必须要有自己的武器和力量。
唐萍的想法自然而然发生了变化，孩子如愿平安了、健康了，她就起了更多的贪念，对乔康安有了更高的期许。
毕竟要在这滚滚红尘中生存，仅有平安和健康怎么够呢？她还应坚强，还要执着，还应努力，还要勤奋，最终指向世俗的成功。

04

父母付出这么多又是为了谁？唐萍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发问：孩子，你怎么能在还没上路的时候，就打定主意做个普通人呢？
唐萍不知该如何解释，才能让乔康安认识到：如果你的最高目标是普普通通，那么你最后可能连普普通通都达不到。
普通人那么容易做吗？哪个普通人曾经没有拼过、冲过？
孩子啊，即便想要做个普通人，身上也要带着伤疤做勋章！普通人都是从前方退下来的，并不是原地蹲出来的，你以为普通人没有准入门槛？具体参照你爸和你妈。
唐萍一夜无眠，乔伟出了个主意：“你今天的话，她肯定听进去了，咱们趁热打铁，有时间带她出去转转，让她看看成年人的生活是啥样。”
唐萍觉得这个主意可行。
周六，唐萍把窝在房间里看动漫的乔康安拖出大门，从自家小区出发，沿着街道一路向南，她们途经医院、诊所、商场、小摊儿、苍蝇馆子、大饭店、流动餐车、写字间、学校……以及乔康安想要开的小卖部。
人间百态，无所不包。
唐萍没有多说什么，只让乔康安自己去看、自己去感受。
这世上哪有过得容易的人？谁知道一猫一狗一间铺子的岁月静好之后隐藏了什么？谁知道现世安稳的皮儿包了什么酸甜苦辣的馅儿？
可不管生活如何艰难，多数人都在努力、积极地活着。
为了向更好的生活迈进一步，业务员会再次去见那个难缠的客户，设计师会耗费大半天觑着眼睛用PS抠几根头发丝儿，卖手抓饼的大姐翻着手腕儿想把面饼烙出卖相极佳的金黄色，外卖小哥等不及电梯会爬十八层送一碗米线……
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受苦，都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受累。
乔康安，你凭什么？你的本职是个学生，不该努力学习吗？

05

那天，唐萍带着乔康安从早走到晚，回家后，两个人都累得不想说话。
不过，这一趟倒也没白走，乔康安到底还是有所觉悟，学习态度比过去端正一些，至少会主动张罗写作业，会把课外书换成辅导材料。
只是她本就是智力平平的孩子，基础也不好，成天把自己困在书本里，成绩并没有太大起色。
唐萍想，乔康安对自己的定位或许是准确的，作为妈妈，自己无非是想推一把，督促她拼一回，免得将来后悔。
在乔康安的默许下，唐萍给她报了一个辅导班，周六上全天，补半天英语、半天数学。
第一天上完课，乔康安就搬回来一摞厚厚的卷子。
唐萍进屋送水果时，看到伏在卷子堆儿上的乔康安，攥着笔、皱着眉头、抠着脑袋，活像一艘在题海中失去航向的小船，摇摇晃晃，无法在ABCD四个选项中靠岸。
唐萍安慰道：“慢慢来，有不会的题攒一块儿问老师或者辅导中心的人，这次不会，下次就会了呀！”
乔康安扯出一个苦瓜笑：“呵呵，我不会的题太多，一天都问不完。”
唐萍想了想：“明天周日，辅导中心也有人在，要不你跑一趟，能问几道算几道。”
次日，唐萍和乔伟去加班，乔康安背上卷子坐公交去辅导中心。
中午十二点，乔康安给唐萍发微信，告诉她自己吃了韩式拌饭；
四点时又发一条微信，说自己准备回家。然而直到晚上六点，乔康安也没回来。
唐萍打乔康安的电话，两次无人接听，第三次提示关机。乔伟联系辅导中心，工作人员告知，乔康安早已出门，并表示愿意帮忙留意。
两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家附近找了一圈，未果。他们正打算去辅导中心，忽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。
这个电话来自医院，那人告诉唐萍：“你家孩子在回家路上被掉落的广告牌子砸了！”
那一瞬间，唐萍感觉耳边轰一声响，整个世界都崩塌。

06

唐萍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医院的，也听不清乔伟都说了什么，全程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。
直到她在急诊室看到乔康安，她的神志才慢慢归位，心痛、惧怕、担忧一股脑儿袭来，眼泪像惊雷后的雨，迅疾蓄满眼眶，沉甸甸地由下眼皮兜着，最终伴随着身体颤抖的节奏，吧嗒吧嗒往下砸。
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目的乔康安，张着嘴，半天发不出声音。
此时乔康安因为疼痛惊醒，喊了她一声“妈”，她那颗堵在喉咙的脆弱心脏才沉下去，压在心窝的关切翻出来：“宝儿，你到底伤哪了？”
急诊医生在一旁解释：“左手臂有一道撕裂伤需要缝针，后背两处软组织挫伤，轻微脑震荡要静养，住院观察就行，没有大碍。”
乔伟去办手续，唐萍紧紧攥着乔康安的手，脱力般伏在病床上，久久没再说话。
她后悔、后怕、自责，总也放不下的念头是如果不是她让孩子去辅导中心答疑，或者再往前一些，如果不是她给孩子报辅导班，今天这个意外就不会发生，孩子也不必受这份罪。
幸好，孩子伤情不重。可如果，今日掉下来的是一块巨大的、沉重的广告牌呢？
唐萍只敢想到这里，假想的恐惧便已扼住她的喉咙。
乔康安看到妈妈这样，安慰道：“老妈我没事儿，你给我弄点好吃的补补就行，就炖个猪蹄儿吧。”
唐萍破涕为笑，换作以往她早开始唠叨“一天天就知道吃”，而现在她只觉得安心和喜悦。
这孩子还知道馋猪蹄儿，可见从天而降的广告牌，没有砸伤她的一魂一魄，她还是自己原来的那个孩子。
乔康安三日后出院，转眼又到了周六。辅导中心还要不要继续，唐萍已无胆量做决断，她让乔康安自己选。
乔康安想了想，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和试卷，说：“那我还是去吧，街上也不能天天掉广告牌。”
唐萍帮她收拾东西，小声说：“你自己看着办吧，妈没意见。你这辈子只要平安健康就够了。”
她是真心的，这场小事故帮她找回了养育孩子的初心，在得知乔康安受伤的那一刹那，母亲的本能帮她做了选择。
如果一定要有取舍，她舍孩子的出息，她取孩子的平庸，来换孩子的平安和健康，毫不犹豫。

07

唐萍再也没让乔康安独自走那条路，一直陪着她一起。
有天晚上，乔康安把月末小考的卷子拿回家，胆战心惊地给唐萍看，丧着脸说：
“妈，我觉得自己挺努力了，辅导中心的卷子也做了，不会的题也问了老师，可成绩怎么没起色呢？”
唐萍淡淡地说：“没事儿，这次考砸了，下次注意。”
乔康安听完更难受：“你还不如骂我两句，你花了那么多钱送我去辅导中心，全都白花了！”
唐萍无奈地乐：“要是花钱辅导百分百能提高成绩，辅导中心早就被挤爆了。我花这份儿钱，为的是自己安心，这证明爸妈尽力了。”
乔康安似懂非懂。
唐萍没再深说，进厨房做饭。孩子考得再不好，也得吃饭，也要睡觉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，她这个当妈的照常付出。
至于乔康安是不是那块料，已不重要。
她已想明白， 孩子的人生本就一分为二，父母负责一半，孩子自己负责另一半。
一代一代的父母不都是这样吗？但凡手里有块砖儿，就会拿给孩子去铺路。但父母拼尽全力，也就只能做到这里而已，孩子能不能走远，能走多远，还得看他自己。
也许孩子走着走着，就明白了父母的苦心，奋起直追，直挂云帆济沧海，那再好不过。
但也可能，孩子就是不开窍，或者真的抱定了主意要平庸下去，那也只能顺其自然。
父母把事做到、把话说到，已经足矣，无须追问劳民伤财能否得偿所愿，更无须因此把孩子或者自己逼迫到不堪的角落。
但行好事，莫问前程。世事我曾努力，成败不必在我。这，才是做父母的平常心。